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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尾随她回白家大院，已是夕阳西下。
白狸离家越近，心里的不安越强烈。
不是玩笑吗？
支开我，不是为了怕我捣蛋，影响父亲工作吗？
为什么，这么不安。
儿时也常常在父亲接待客人时偷遛进屋子里捣蛋，父亲从不处罚她，只得无奈摇头，说：“阿狸，你这叫我该怎么办？”
晚上餐桌上就会无肉，母亲会用那糯糯的、软软的调子说：“今晚儿谁也不吃肉。”
小葵却是有什么吃什么，也从不怪她。
一直冷眼旁观的启注意到摸上大门时，白狸迟疑了。
陈旧的门扣上，一只小小、雪白的手，用力捏着，爆出青色的血管，似在隐忍似在害怕。
启挑眉，刚想嘲她没勇气，就听一声“吱呀”。
门还是被用力推开了。
白家很安静，白狸很不安。
没有以往三两奴仆们惶恐等在门口等她归来。
没有母亲站屋前捏着帕子远眺。
没有父亲——他在家的话，必拿着把戒尺等着，但戒尺从没真正打到过她。
没有白葵，她应当拿着一本书，如一般大家闺秀一般，静静站那里。
没有阿伍，他应该是最期待她回家的吧？即使父亲骗他说她出外了，他也一定会在门口等她，无论多久。
父亲不会真正放心让她一夜不归的。
深知父亲之心的她，这才在外逍遥一日，黄昏归来——即使启没有找她。
但她还是故作淡定走着，眼睛不停扫视周围，心里还安慰自己家人在闹开心。
后来，忍不住奔跑起来。
“父亲！母亲！小葵！阿伍！”
不知道跟着她找了几圈，启只得找个石凳坐下，不顾她几近崩溃到处跑，悠闲翘着二郎腿，只差手边一杯热茶。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何他们都不见了。”
她气势汹汹跑来抓住他的衣领，他一皱眉，挥手轻松将她弹开：“别动我衣裳。”
白狸却不理会他的洁癖发作，赤红着眼，临近崩溃：“小葵常看的书也拿走了，他们是去哪了，你肯定知道！”
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疼地抚着衣领的褶皱，一门心思在衣裳上。
突然，他闻到一丝血腥味，视线终于离开衣领，抬起头，才发现白狸又开始召唤守护兽了。
“……真是，麻烦。”他再次打断她，拎起她，任由她在空中乱挥四肢：“你的血真多啊？你父亲不是还留了个锦囊嘛？你不拆开看看在这闹什么！”
白狸瞬间安定，恶狠狠道：“放开！”
他一松手，白狸“啪”落在地上，摔得灰尘四起，他厌恶地走开，坐在石凳上整理衣服。好像他的衣服是那天山上珍稀的天蚕三年一轮回吐出的丝，由着蜀城那些花季处子沐浴熏香三日，花三年又三年织出的丝稠，再送往定城，由第一才子挥笔画下精致的花样作袖边，再给那“天下第一巧女”制成。不过很可惜，这件蓝衣的绸衣不过是凤仓东大街花裁缝卖出的众多衣裳中的一件，还是启讨价还价半日买来的。
白狸丝毫不察，翻出最后一个锦囊，上面什么字也没有绣。
颤抖着打开，是一封信。
阿狸，原谅父亲与家人的不辞而别。
她心里一蹬，仿佛刚刚紧绷着的丝，断了。
断了的丝尚有弹性，弹到了她心上，引得阵阵隐痛。
眼里似晕了层雾，她眨了眨眼睛，呜咽地说了句“讨厌”，却不知是讨厌这信还是讨厌这雾还是讨厌别的。
终于将眼中的雾眨去了，她咬了咬嘴唇，看了下去。
然后，很久，很久她都没说话。
启不习惯她的安静，以为她又在偷偷摸摸召唤了，再次喃喃着麻烦准备去逮，却见她静静站在那。
恰日月同时在天空中时刻，光线混乱，落在她琥珀的眼瞳里，混血的面庞上，有种异域的美。
她神情淡然，仔细观察却是痛苦到了极点。
他没动，她亦没动。
一直到太阳彻底不见，她依旧没动。
“诶。”他有点担心了：“……你，没事吧？”
她略仰头，眼神可怕：“白家大难，为何不告诉我。”
他还没开口，她就抢着继续说下去：“留我一人在俗世，又是为何。”
“为何白家避难在山中，我遇难在山中。”
他彻底闭嘴了，她不是在问他。
“天，用意是什么。”
“也许……是让你一个人去体会这俗世吧。”他终于插上了一句。
她低头，却是泪眼婆娑，一眨，泪水就顺着流下来，先是断了线珍珠般，后终于涌成了河流。第一次见到女孩哭的启明显受不住：“诶，你……你别……啊”
她哭地不停，说话也说不清楚：“为……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么要……要丢下我。”
启挠头：“人生在世，总要一个人经历些什么的。”
“我不要！”她大声对他吼叫：“为什么！就因为一句预言，就要丢下我！”
她大力回身，手挥出，指向白家房屋：“这么冰冷的房屋，我呆不住！”
“我……呆不住啊，呜呜……”她似用尽了力气，瘫倒在地上，似哭似笑：“阿伍……阿伍竟也跟着丢下我了。”
启不明白她在难过些什么，他记得从他有意识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一个人。
他是弃婴，白虎在山间遇见了他，可怜他，动了善念收养了他。
总因是不同类，他对他相近不起来。
不该是雏鸟情怀吗？他总在疑惑自己为何对白虎的不冷不淡。
白虎也似察觉到了，也不期待他有多亲近，只教了他许多道理，任他自由成长。
他便一人在山间感受天地，享受山里灵气给与自己净化。
故此次白虎托付他，他也是随意应了。
到了该寻回自己族群的时候，顺便带个拖油瓶，算报答白虎的养育之恩好了。他是这样想的。
所以此刻，他歪着脑袋，思考为什么一个人了就要大哭，就要难过，会觉得冰冷。
被哭得烦了，他就受不了了，试着安慰说：“你不是一个人，我这还不是在吗？”
白狸呜咽了一下，吸了吸鼻涕：“你不算人。”
“……”启真想抽自己一个巴掌，是不是有句话叫好心没好报？还有句话是不是叫良心被狗吃了？
但白狸还真的停住了哭泣，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在启内心斗争，想该抽自己几个巴掌时，就听旁边起身的声音。
他看去，白狸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泪痕，但好歹不再哭了。
她看着他：“启狗。”
“……我说了我不是黑狗精！”
她撇撇嘴：“我见你原形模糊不清，似狗非猫的，估计就是条黑狗精。”
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竖毛怒骂：“你才是黑狗你全家都是黑狗我这么漂亮的一只红毛狐狸你居然说我是黑狗？简直奇耻大辱！”
骂完就悔了，修炼那么久，一般人看不出他的原形，却在这时被一个小娃娃激得自己报出来了。
白狸破涕一笑：“启狗启狗，我管你是什么动物，既然父亲与白虎托你保护我，我便勉强同意你跟随我左右吧。”
奇耻大辱。
启脑门上挂着这四个字，默念要不是看她刚刚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绝对现在甩头就走，同时思考该不该再多抽自己几个巴掌。
他还在忍耐，就听她淡淡来了句。
“与我一同去降服这俗世吧。”
她温柔一笑，月光渲染下让人陶醉。
启忽然觉得，她的美，与狐狸里的任何一个雌性都不一样。
不是阴柔之美，狡黠之美，惑人之美。
是那种傲视天下的霸然野性之美。
那一瞬间，因为她的笑，有种冲动想诚服于她。
也许全世界，都会因此伏倒在她之下。
骄傲的启，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自卑。
即便他的相貌，美她万分。
即便他的法术，高她千分。
即便他的修炼，精她百分。
他已经自卑于她的气质。
已经陷入她那琥珀色之中。
夜深，他看着天空中的圆盘一样的月亮，斜眼瞥了瞥睡边上的白狸。
屋顶，果然是欣赏夜景的好地方。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没有父亲他们，这里太冷了。更何况，我不想坐等他们回来，见我还是那般吃喝玩乐凤仓小霸王的模样。”白狸望着月，惆怅道：“我想等他们回来，看到我脱胎换骨。不是有个词叫刮人眼睛吗？”
“刮目相看。”启纠正道：“我这呆山里的都知道的词语，你……诶诶。”
白狸不以为然，挥手示意这无伤大雅：“而且，你不是也要找回你的家人吗？陪我在这里多无聊啊，除了偷鸡就是抓狗。”
启点头同意：“我红狐聚集地飘忽不定，只能出世寻找线索。”
“小葵曾说过，帝都乃唯国中心，繁华是别的城不能比的，我觉得这一定要去，不仅可以见到许多新奇的事，你红狐聚集地的信息肯定也找得到。”
“好。”启懒散应着：“只要不是去北方，我随你。反正当务之急是陪你游历，等白韦他们回来，我再去找族人也不迟。”
“为何北方不能去？”
“北方有白狐，与我红狐是对头，那边是他们地盘……”
“哦，我知道了，你怕他们。”
“谁说的！我红狐乃狐狸一霸，岂会怕小小白狐？”
“那去北之城吧。”
“……”
“你果然怕他们。”
“去，我们去。”
……
静了半响，就在他以为她睡过去了，却听她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父亲，小葵，你们不在我身边才是我最大的劫难。”
他鼻子忽然有点酸。
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也许……他们也在某个深山里，避难吧。
原本对家族就没有任何记忆的他，对待回族群的态度也是淡然随意的。
反正一人生活了这么久，突然有了家人才会不安吧？
可是……他看着白狸。
也许，是该找找自己的家人了。